在画纸板上落下最后的轻轻一笔，基本的轮廓就已经成形了。放下炭笔，一边拍着手上被染黑的痕迹，我一边欣赏这副还未成形的画，心里其实已经雀跃了起来。
仅仅只是画出这幅油画的草稿，就已经花费了自己将近一周的时间，可谓是最用心创作的一幅作品了。窗外已经夜深的暮色照**来，屋内小木桌上的白炽灯管微微闪动，打在雪白的画纸板上有种说不出的迷离色彩。还未施以发挥的画，却早已在心中成形。
在自己的心里，这不仅仅是用来上交给那些美术老师作业的美术作品。
而是，送给已经八年未曾相见的妹妹的成人礼。仔细算一下，今年她就已经十六岁了，想必也已经是个正值青春的漂亮萌妹子了吧。
手指慢慢地摸索着粗糙的草纸，炭笔留下的痕迹在指尖渲染上淡淡的乌黑色。
这是一幅纪念曾经的画。画上的轮廓隐隐透露出是两个幼小的身影相互依偎在一起，稍显矮小的那个一手扯着少长一些的男孩子的衣角，一手伸向天空。而被她抓着的男孩子则是低着头，注视着依偎在自己身边的人。
凝视着画纸，眼神也逐渐飘离。
和明昭雪分开……居然已经八年了。当初那个离开自己一分钟就会哭鼻子的小孩子，也已经习惯了没有自己的世界了吧。
她会不会偶尔……在自己想她的时候也想着自己呢？
我和明昭雪并不是亲兄妹，并且我比她大两岁。
我们从小就相识，彼此的家也只隔着一条街，小时候的明昭雪身体瘦弱，时常被人欺负，我便充当着正义的大哥哥，努力去保护她。明昭雪每天都会往我的家里跑，带糖果，带冰激凌，带玩具，当我以为我们的童年就会这样无忧无虑地度过时，一次强烈的地震带走了我们的亲人。
恐惧使得年小的我选择不敢回忆，那时候的记忆便逐渐模糊了，在有了准确的记忆以后，我和明昭雪已经安稳地生活在了孤儿院里，这一生活，就是整整五年。
因为失去了亲人，我便只剩下明昭雪这一个熟悉的人，那一刻起，我们便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。明昭雪与顾世隐，是孤儿院的老师重新为我们两个起的名字。
她说，你们感情真好，就像是亲兄妹呢。
那时候的明昭雪和其他同龄的孩子不同，在我的身边不哭也不闹，只是一直紧紧拉着我的手。我走到哪里，她跟到哪里。我们看着身边的小孩一个接一个的被大人们领走，走出这个孤儿院建立的小小世界。
不知什么时候起，明昭雪便张口闭口开始叫我哥哥。
那时候明昭雪手扒着孤儿院大门的铁栅栏，将视线从又一个被领走的孩子背影上慢慢地移动回我的脸上，不安地开口：
“哥哥，我们也会被他们领走吗？”
“当然，我们早晚是要离开这里的。”
“我们会不会分开？被不同的人家领养？”
我愣了下，默默道：
“嗯，当然。”
一瞬间，我看到了明昭雪忽闪的眼睛里盈满的眼泪。
“哥哥，你不可以离开我。”
我忍不住笑出来，装作大人模样地摸摸她的头发，哄着：
“当然当然，我永远都是你的哥哥，不会离开你。”
明昭雪沉默，低头看着她有些脏兮兮的鞋尖，再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。
一切来得特别突然，就在我们讨论完那个敏感话题的第二天，仿佛捉弄人一般，孤儿院来了一对英国夫妻，因为常年繁忙的工作，他们没有时间生孩子，就萌生了领养的念头。
在看到明昭雪的第一眼，我就从这对年轻夫妻的脸上看到了心动。
他们在经过孤儿院人员的同意后过来牵明昭雪的手，明昭雪突然闹了脾气，一把打开面前的手，紧紧扯着我的衣角，身体绷直得一动也不动。
那对夫妻并不介意她无礼的举动，而是反过来安慰她不要紧张。
然后那对夫妻礼貌地询问我和她的关系，我如实回答。他们面露难色，过了会儿才说出来，因为工作太忙，他们只想领养一个孩子。
明昭雪突然尖声道：“孤儿院那么多的孩子！你们去领养其他的小朋友！不要带我走！”
她突如其来的尖叫吓到了在场的所有人。我看着她倔强的侧脸，尚是年少无知的我，却突然哭了出来。
我已经感觉到了，我和明昭雪马上就要分别了。
那对年轻的夫妻有着极高薪水的职业，在海外有自己经营的公司。他们明确表示可以给顾昭雪提供良好的国外教育，带她出国过更优越的生活。我看到孤儿院的阿姨们露出欣慰又动容的表情。
我突然哭得更厉害，撕心裂肺的。
明昭雪手足无措地靠过来擦着我的眼泪，用稚嫩的声音哄着我不要哭，不要哭。说着说着她也哭了起来，一边哭一边低语着，她不想离开孤儿院，不想离开我。
但是这由不得她，更由不得我。面对着如此优秀的一对夫妻，孤儿院是不可能错过这个机会的。在所有人眼里，明昭雪能被他们选中都是最大的福气了，根本没理由不和他们走。
那对夫妻温柔地安慰着我俩，然后又和阿姨们交谈了很久，终于离开了。第二天他们又来了，带来了很多的零食与玩具，向来喜欢玩具的明昭雪却只是看了一眼就不再看，紧紧靠在我身边，寸步不离。第二天，第三天……之后的整整一星期，那对夫妻每天都回来，面对着顾昭雪冷冷的回应，他们丝毫不气馁，反而感动了在场的其他人。
终于，这个举动持续了半个月后，终于有一天我看到那对夫妻走进了办公室，关上门交谈了很久后才出来，出来时他们手上多了一份文件。
那时候明昭雪坐在我的怀里吃着我给她剥的橘子，突然她被那个年轻的女人抱了起来。明昭雪一愣，立刻拼命挣扎了起来，挣扎之余还不忘握紧了那个我给她剥好的橘子。
“明昭雪……我们叫你小雪好不好？”
那对夫妻用并不熟练的中文温柔地说着话，明昭雪的挣扎在他们有力的双手下显得格外嘲讽。
“今天开始，你就要和我们回家了哦。”
明昭雪一听，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。她一哭，我跟着胸口也急速的酸胀了起来，眼泪立刻在眼眶中打转。明昭雪……现在的她是我唯一的亲人，是我的整个世界，她真的，就要被带走了……
“没关系没关系，你如果想你的哥哥，我们会经常带你来看他的，好吗？”
“小雪，你要听话……你看你一哭，你哥哥也开始哭啦。”
明昭雪的哭声蓦地止住，她死死咬住下唇，睁着大眼睛绝望地看着我，拼命忍住了哭泣。
“明世隐……你是她的哥哥对不对？”
突然，站在旁边的男人同我开了口。我愣愣地点头，眼泪又开始往下掉。
“我们想领养你的妹妹，虽然很抱歉将你们分开……但是，我们也是为了她的未来好。”
“你是懂事的孩子，对吗？你也希望你的妹妹过上更舒适的生活，对不对？”
我突然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。当年才9岁的我已经成熟了很多，在极度绝望的同时，我也明白我没有理由拒绝。是的，明昭雪和他们走……会有更好的生活，比在自己的身边活着，永远在孤儿院活着，要好太多了。
我们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，我有什么立场去挽留、
突然之间我一阵头晕目眩，整个大脑疼得仿佛要裂开。我拼命地张口想说话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手无力地想去拉住明昭雪，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很快我被孤儿院的阿姨温柔地抱了起来。
预感到了我和明昭雪从此刻起就要分离，我却连一句再见都没有力气再说，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明昭雪越来越远。
“哥哥——哥哥——不要离开我——不要、不要——我会死的——哥哥！没有你……我会死的……”
“哥哥，求求你们……让我回去，你们不要分开我们俩……没有哥哥他我会死的，我真的会活不下去……”
明昭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，很快咳嗽得说不出话来。而她后面似乎又拼尽全力说了什么，却被我面前的一道门硬生生阻挡在了外面。
那是我们最后相见的场面。之后我听孤儿院的阿姨说她被那对夫妻带回了英国生活。我开始变得厌食，变得寡言，一切都是顺从的态度，我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欲望，不想争不想抢，也不想再动。总之，我觉得我的大脑，我的心脏，全都空了。
我失去了父母，现在又失去了明昭雪。
有些比我稍稍年长的孩子私下给我起了外号，叫僵尸人。
在孤儿院我又生活了一年，这一年里陆陆续续的也有听到关于明昭雪的消息，听说她在英国的一家贵族私立学校接受教育，衣食无忧。我听到这些的事情又哭又笑，问她过得好不好。阿姨回答我说，过得当然很好。我呆愣了几秒，又问道，她过得好不好。阿姨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我，没再理会我的问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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